余震

余震



*原著向





 

 

他们穿过森林。不久前的阴霾已不再,云销雨霁,半透明的天空边缘挂着朦胧的太阳。滴水的树干被照得雪亮,泥土松软,湿润,空气微光闪烁,饱含水汽。“你看见了吗?”切岛说。他们蹲在一束生长茂盛的草从后面,半人高的叶片柔韧结实的将他们掩藏。光影被半空中的枝桠拦腰截断,斑驳地游移。轰抬高下巴,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写有分数的目标物就悬在前方的空地上,大大方方,没有一丝遮拦。

 

“这里一定有陷阱。”轰说。锯齿状的草叶擦过他发痒的脖子,汗水沿着背脊往下淌。鞋子陷入脚下的泥泞,飞虫在耳畔孜孜不倦地嗡鸣。

 

“或许吧。”切岛说。四周俱静,偶有鸟雀振翅和啾鸣的轻响,他着迷地盯着那只写有分数的球,搭在膝盖上的手掌不安分地蹭动,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

 

“喂,轰。”半晌,他忍不住发声,碰碰轰的手臂,”就要没有时间了。”

 

他低头看一眼计时器,倒计时已经跳到了个位数。在这一个小时内,他和切岛一刻不停地在森林搜寻,同时还要提防来自其他小组的突袭,糟糕的运气让他们收获甚少。还有八分钟,太阳明亮的金边已经消失在森林的上方。训练就要结束了。

 

“走吗?”

 

他对上切岛的眼睛,点点头。“走吧。”

 

他们从草丛后跳出来,朝目标所在的空地奔去;没有人伏击,轰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半。切岛先拿到了球,举着标有分数的小东西得意地冲他笑。

 

“这不是很轻松嘛!”他晃了晃手臂,轰将抬起的手臂垂下,他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那阵奇怪的声音。首先是声音,再是抖动的地面,小石子在碎石土面剧烈跳动,脚下的土地吐出令人发怵的悲鸣,就在他脚下,地面就像快要融化,露出一道黑魆魆的裂口,巨兽露出阴森獠牙。要快跑。他想,却像被钉在原地,他的胃底仿佛被一只手狰狞地一扯,伴随失重般的晕眩凶猛地攫住了他。在跌入陷进之前,他听见切岛焦急的呼喊。

 

 

他最近总睡不好,那个一直以来困扰他的梦又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至于那个一直是什么时候,他也不好说。最近的一次是在驶往合宿地点的汽车上,沿着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车厢里喧嚣褪尽,只有沉默在蔓延,连最闹腾的学生都缩进椅背里安静地熟睡。空调咔哒作响,冷气将他团团围住,车身摇晃,他闭着眼,模糊的感到自己像坠入水中,海浪冰冷、迟疑地拍打。在梦里,他走在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小道上,空中同时挂着太阳,星星,和月亮,道路平坦,却架在高高的悬崖上。他走啊,走啊,直至太阳从天空滑落,跌入深不见底的山谷,天空的幕布像是破了一道口子,黑暗从中一股脑倾斜而出,他又累又渴,前方依旧远得望不见头。他停下脚步,退缩起来。

 

“焦冻,快过来。”母亲说,她就站在不远的前方,笑容里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轰揉揉眼睛,母亲鼓励地看着他,就像他第一次学会走路,在前方等待他跌跌撞撞的脚步。她展开双臂。他迈开步子,这时候,脚下的地面却裂开了,世界翻转颠倒,月亮晶莹剔透地破碎,落下的星星像一阵坚硬冰冷的暴雨,哗哗地带着他跌入漆黑深渊,母亲站在悬崖边看着他坠落,低垂的面孔看不清表情。眼泪淅沥坠落,一颗颗砸进他的眼睛。一颗颗滚烫的雨滴。

 

轰从梦中惊醒,就像真的从高空坠落,心脏凶狠地砰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只是肌抽跃。他呼出一口气。没有悬崖,也没有摔碎的月亮,周围只响着浅急的呼吸,他的心跳随着引擎的嗡鸣渐渐平复。

 

更小的时候,那时候,轰第一次踩着这个梦境的边缘摇晃,伴着坠落的恐惧,他的身子也似乎为之一震,黑夜呼啦啦地坠入他睁大的眼睛,有什么湿热的液体从脸颊滑落,刺痛他左眼的伤痕,没入耳边的发根,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他声带震颤,空气在寂静的夜里循声颤动。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喊什么。

 

妈妈。

 

他已经数不清到底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每每如此,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那阵失重感,气喘吁吁地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醒来,却再也难以入睡。后来,他渐渐长大,知道了这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表现。并没有黑黝黝的悬崖随时准备将他吞噬。而在那时,却并没有人告诉他:这只是肌抽跃,所以不用害怕。

 

 

 

“你没事吧。”切岛趴在陷阱边缘,目光忧虑,看着他踩着上升的冰阶回到地面。他沉默地摇头,再转身瞧了眼方才跌落的陷阱。只是个浅浅的土坑,砂砾粗糙蓬松,一眼就能看到底,伤害不了任何人。

 

“我没事。”他说,迎上切岛关切的视线。远处,放大的哨鸣划破寂静,群鸟振翅,风在林海间呼啸。

 

“我们走吧。”

 

他迈开步子,忽略从小腿的某处传来的钝痛。

 

 

 

 

只不过是小腿拉伤。轰抱着篮子走到水池边,喧闹的人群被交叠的丰茂枝桠拦在身后,他放松下来,将左半身的重量移到另一只腿上。他拧开水龙头,看着水从水池底部汇聚,渐渐的没过番茄、土豆、卷心菜和他的手腕,看着它们一颗颗漂浮起来,闪烁晶莹新鲜的光亮。

 

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动静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轰君?”那个声音说。轰侧过身子,绿谷出久就站在身旁,手掌迟疑地覆上他的肩膀。

 

“绿谷。”他点点头,感到掌心下的那块肌肉像黄油般懒洋洋地融化。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向水池,和他一起清洗蔬菜。他们的手臂靠得很近,随着彼此的动作轻轻抚蹭,体温隔着一件薄薄的衬衫传递。他能感受到绿谷手臂上细细的绒毛。

 

“你受伤了吗?”绿谷说。

 

轰迟疑了几秒才意识到绿谷在对他说话。“没有。”他盯着水面上下漂浮的蔬菜,鲜红的番茄里不知为什么混进一只橙子,沾着水的面皮光滑地泛着光。

 

“真的没事吗?”

 

“……只是拉到了小腿,”他在绿谷关切的注视下压低声音,“没什么大不了的。”

 

绿谷的目光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肌肉撕裂了吗?”

 

“我想没有。”

 

他看上去并没有被轰的话劝服。“要不要去让老师看看?”

 

轰对他说:“不用担心。”

 

绿谷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的手指还泡在冰冷的水里,光线的折射让那些伤痕累累的指节看上去变了形。“那好吧……”他说,还在犹豫,“不过,如果很痛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他本不想坏心眼,但注视着绿谷忧虑的眼睛,话到嘴边又成了别的:“绿谷要怎么帮我?”

 

“什……”绿谷茫然地眨眼睛,在意识到轰话里有话后脸颊腾得烧红起来,“诶,不,不是、那个……”他磕磕绊绊地咬舌头,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绿谷的话止住了,因为轰伸手触碰他泛红的脸颊。“不逗你了。”

 

轰将手指回撤,沿着绿谷散落的雀斑下滑,对方看起来还晕乎乎的,还沉浸在方才那句话的带来的晕眩之中。不远处,女孩子的声音绕过树木,清晰地传过来,他们皆是一惊,继而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已经让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了太久。是丽日的声音,正招呼着谁能把洗干净的蔬菜拿过去。

 

“这就来!”绿谷抬高声音,在他扬起脖子时,轰清楚地看见镶在喉头滑动的那枚小小的喉结。绿谷将洗干净的蔬菜一颗颗放进篮子,晶莹的水珠从上头滚落,他挑出一颗红红的番茄放入轰的手心,果皮光洁,冰冷,散出新鲜的芬芳。在走向丽日前,他转身又看了轰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待会见。”

 

 

 

 

他决定将告白付之行动的那一天也是与之类似的好天气。湿漉漉的天空刚下过雨,空气中的水汽让那些漂浮在空中的蓝色变得透明,干净。日光朦胧又遥远,风筝般镶在破碎的云朵中。他和绿谷并肩走在学校一段投满树枝荫翳的小路上,斑驳的光斑一跳一跃地落在他们的背上,将后颈晒得热乎乎的。

 

他们每天都会从学校旁边的那间便利店里买冰棍,为了帮助绿谷能在七月前攒齐印花。那天,他将最后一根洗干净的冰棍木棒交给绿谷,看着他露出很灿烂的笑容,连声道谢,然后双手接过木棒,就像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他就是在那时候说了我喜欢你。午后的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靠在角落的一只水龙头在滴水,他盯着绿谷低头时露出的发旋,又盯着绿谷抬头时睁大的眼睛,当然也没漏过那张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愣。

 

“如果让你觉得困扰的话,不回应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说出来,我就不再问了。”在等待的沉默间隙,轰这样说了,喉咙发干发涩,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细小的刺痛。他的胃仿佛被一只手捏住,心脏古怪的下沉。

 

原本也是这样的决定的。轰告诉自己。只是想要表达心意,他甚至没指望着对方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他将手心在裤子上擦一擦,垂下眼睛。心脏不知在什么时候再次砰砰跳动,他盯着地面,想象地面的一边轰然塌陷,而他又站在高高的悬崖边,竭力维系平衡,不让自己摔下去。

 

那边沉默的时间过于久了。水滴从未扭紧的笼头坠落,轰忍不住抬头,然后他看见绿谷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他。

 

“我也是。”他轻声说。

 

“我也喜欢轰君。”

 

又要怎样恋爱呢?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却已然改变。时间从脚边滑过,他们上课下课,实战训练,一天便这样过去。他依旧站在绿谷身边,却不再是以曾经的身份。

 

“我不知道要怎么恋爱。”在某个午后,轰终于对绿谷坦承。他反身坐在前方爆豪的空位上,两只胳膊紧紧压着椅背,他将脸颊贴近手背,听着血液在皮肤之下流淌。当他侧过脸颊,绿谷正从手头的笔记中抬起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眼睛缓慢又毫无自觉地睁大了。

 

“其实我也是……”绿谷说,他望向轰的眼睛里藏着某种朦胧的情绪,这让轰的心脏陡然一跳。

 

“因,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就是,恋爱……”绿谷接着补充,仿佛正将某种秘密全盘托出,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感情的存在,他在轰的注视下慢慢地涨红了脸,那些散落的雀斑都像在颤动,“和轰君在一起的话,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很好。”

 

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一起的话,这不就和他们曾经做的任何事一样,毫无区别。他们像往常那样一起去食堂,在人群汹涌,摩肩接踵的走廊将裸露的手腕靠在一起,假装没发觉对方从对方肌肤下腾然升起的热量。然而仅仅是这样就足够了吗。他碰到绿谷的手指,感到在肌肤触碰的瞬间,挨在一起的那片皮肤泛起的滚烫涟漪,看到绿谷慌乱垂下的眼睛和颤动的眼皮。他将绿谷的手指一根根藏入掌心,蹭抚那些变形粗大的指节。他再次站在高崖边缘。

 

“我会努力的。”

 

 

轰回忆着那些电视剧情节,观察身边走过的一对对情侣,试图从那些相扣的手指间找些许端倪;不仅仅是体温的传递,仅仅是一个眼神的触碰,爱意就将他们全然席卷。并没有人教授他这一切,在人生的最初,他便早早地失去母亲,安德瓦更不会教授他这些事:关于什么是爱,该如何去爱。就像没有人告诉他肌抽跃的原理,摆在面前的是一条过早失去指引的路,他成功地攥紧记忆中唯一几块属于母亲的温柔碎片,遁寻本能般跌跌撞撞,曲折前行,完成对自己的全部理解。他曾一度迷失方向,可有人伤痕累累地闯进他的世界,告诉他,引导前进道路的唯有我们自己。

 

属于他的爱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被失去。

 

他们在门禁时间后偷偷溜出去看电影。不是英雄电影。漆黑的影院,冷气开得很足,绿谷的指尖捂在他的手心,在他的指腹摩挲指节时轻轻地回捏。爆米花掉在了地毯上,他们全神贯注,将大腿借由黑暗的掩护靠在一起,心猿意马,思绪投向发光的荧幕或是挨在身边的体温。

 

 

第一个吻发生在午后。在狭小的隔间,滚烫的太阳仿佛穿透墙壁,悉数浇融在他们身上。第一个吻的味道,只是两片柔软的肉仓促的相撞,牙齿不雅观地嗑在一起,轰的舌头从绿谷张开的牙缝间溜进去,他听到从对方喉咙传出的模糊声音,含着的那片嘴唇黏糊糊地发烫,在哆嗦。

 

那是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同某个人分享彼此的东西。紧紧相贴的身体开始流汗,融化,渐渐的不分彼此,轰颤抖着,他感到埋在绿谷皮肤下血液正像遵循震动弦的潮水,每一次月亮的牵引,都将他从身体中剥离出一部分。轰在绿谷的唇间吸气,月亮在摇晃,就像天空被月牙的尖角勾破,他的双臂围绕着他,好像一只闭合的贝。

 

 

 

 

 

“如果有一件事。”后来,轰曾对绿谷提起,“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长大后也一直反复的梦见它,你会怎么办?”

 

“那……是噩梦吗?”绿谷将脸颊贴在课桌上面,听了这话又抬起头,用那双睁大的眼睛注视他。

 

是噩梦吗?轰将搁在课桌上的手指蜷缩起来,他又问:“绿谷呢?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他看见从绿谷眼睛里腾然而升的情绪。绿谷坐直了身子,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思索一个问题的答案。

 

“妈妈对我说过,在她很小时候,似乎记得一起发生在自己家庭院里的凶案,从此她就很害怕黑暗的角落,甚至长大,也会时不时做这样的梦。”在他说话时,轰轻轻地放缓呼吸。“后来,她在一部老电影里看见了梦里的情节,然后她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小时候模糊的记忆混淆了电影和现实。”

 

而那是一段真实存在的记忆。是在失去母亲不久后的某一天,他对安德瓦说出那句话,然后看着对方的背影在走廊尽头停下来。

 

“你现在能明白什么?”围绕在眼睛周围的火焰已经熄灭,他看着轰,疲惫的眼窝上挂着那种成人式的轻蔑,就好像准备宽容地原谅一个孩子能说出的所有傻话。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被割伤的脚趾。面对着男人时,轰总是感受到那股恨意,正从头脑的某处缓慢的涌至全身,和他争夺血液中的氧气。他父亲高高在上地将他俯视,一双眼睛无动于衷地上下打量,“抬起头,焦冻。”他说,然后轰的身子就无可抑制的颤动,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在懊恼和屈辱中,他看见父亲掂量的目光。

 

“是说恨我吗……”他像在自言自语,那张抿成一条线的冷峻的嘴唇,此刻扭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那好,焦冻,如果你有这样的恨意,那就用它鞭笞自己,来超过我吧。不这样做的话,你就什么也不是。”

 

轰一声不吭,盯着男人的面容,像要将他永远地印在脑子里。那道不带感情的视线只是在他身上停落数秒。他走开了。

 

在绷带拆除后的第二天,轰回到学校。被沸水烫伤的皮肤已经不再痛了,但狰狞的伤口仍在。那将是一道永远烙在他生命中的印记。他一个人端着午饭,而那些细小的声音在他背过身时,就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看到那道伤口了吗,好可怕啊……”

 

“听说是被妈妈弄伤的,现在妈妈已经被送进医院了。”

 

“竟然是妈妈?”

 

“是这样吗,轰同学真可怜。”

 

不是。不是这样的。轰推开天台的门,明亮的天光刺痛他的眼球,他像只小小的鼷鼠,从水泥围墙投下的阴影里走过。日光轻盈地滑过爬满霉菌的缝隙。轰踩上天台高高的边缘。他看见操场上用鲜花装饰的大门,已经提前开始为家长参观日做准备。他向前几步,让脚尖悬空,风牵起落在额前的头发,他呼气,再往下看。他感到一阵眩晕,抓住栏杆的手握得很紧。恐高带来的晕眩掩盖了想要坠落的欲望。他闭上眼,感到心脏拍打胸腔的悸动。他想起母亲。愈合不久的伤疤在风地抚摸下仿佛隐隐作痛。他退回去,弯腰拾起便当盒。

 

 

“轰君?”他回过神,胃部还沉甸甸地坠着寒意。绿谷正忧虑地看着他,手指下移,那是充满关切之意的触碰。轰抬起头,感到一股温热的暖意从那片皮肤蔓延开来。“我还好,没事。”他说,在绿谷将手撤回前开口,可以把手放在这里吗?绿谷的眼睛惊讶地眨动。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好的,我不拿走它。”

 

空气发光,安静。他垂下眼睛,让绿谷的那只手一直停留在薄薄的血管之上,直到呼吸变得平稳而宁静。

 

 

 

 

 

“原来在这里啊。”

 

走廊上悬挂的灯滋滋作响,闪动几下,最终亮起来。他坐在台阶边缘,听见身后的木质地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温热的小犬体温,肩膀挨蹭,绿谷坐到他身边,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味道。他将什么光洁圆润的东西往轰怀里塞。是几只芒果和橙子,轰抬头,绿谷正朝他笑,让白昼残留的最后一点光亮漏进眼睛里。

 

他们并肩坐在落日的庭院里,目睹森林被风吹拂的叶子,像被卷起的海浪将要刺穿泡沫般五颜六色的云层,而黑夜就在那里徐徐泅出,星星在薄薄的夜幕边缘闪烁,仿佛降落在水鸭色海面上。

 

“轰君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出来了?”

 

他们同时说,绿谷扭头看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你先回答。”他说。

 

轰不想告诉他,只是在走回公共房间的途中小腿突然抽搐般的疼痛,才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下休息。于是他说,“因为这里比较安静。”

 

“我也是。”绿谷说,“他们开始在房间里丢枕头,我就溜了出来,去厨房拿了点水果。”

 

轰循声望向绿谷放在他怀里的水果,芒果的芬芳几乎快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他拿出一颗递给绿谷。他们吃着橙子和芒果,热带水果馥郁的果汁顺着下巴一滴滴淌下来,轰看着绿谷用手指将汁水接住,放在舌尖舔去。他抬头,发现轰在看他,像偷食的动物那样睁大圆圆的眼睛。

 



 

他们躺在草丛里,躺在星空下,初夏的夜晚,虫子在某处不知疲惫地嗡鸣。绿谷靠在他的臂弯,在他的身侧,让身体放松的摊平。他将手臂搭在轰的胸膛。

 

“我咬疼你了吗?”他像想起什么,胳膊支起身子,还没等轰回答就拉开他的衣服,对着齿印露出愧疚的表情。

 

“对不起。”绿谷说。他伸手抚摸那处,轰看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睛里的光,爱意就在里面闪烁。他握住绿谷的手指,让他回到怀里,鼻尖碰着鼻尖。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凝视绿谷的眼睛,直到对方在他的注视下眨动眼皮,想要困惑的开口。他将食指贴在绿谷的嘴唇。

 

“谢谢你。”

 

 

 

他从高高的楼梯边朝下看,纸风船从脚边边溜走,顺着一层层高窄的阶梯滚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下面是那样黑,他的脚甚至无法从一阶踏上另一阶。

 

母亲从庭院回来,怀里抱着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被子,当她踏进房间,正看见他的踩着楼梯一阶阶爬下来。他的脚摇摇晃晃地踏上边缘,没有踩稳,作为母亲的直觉攫住了她,被子从怀里掉下去,她在跑,一双手臂伸得很长,是那样坚韧,足以在任何时候接住她跌落的孩子。她将他抱在怀里。

 

“不要怕,焦冻。”她叹气着,轻轻摇晃怀里颤动的身躯。孩子的脑袋靠在她胸前,她站起身,心有余悸,抬头望着长长的,高窄的楼梯,而它通向的地方是那样黑。“妈妈会接住你的。”

 

 

摇晃的怀抱消失了,与他相贴的另一具身体动了动,年轻的,湿润的皮肤,两个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没长好一身完整的骨骼,相连的关节还在抽芽,在血脉间芥蒂。一只手覆上他的,从颈边传来模糊的声音。

 

“……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肌抽跃。”

 

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了,这里很安全。他看着绿谷掀动的睫毛,眼珠在眼皮下滚动,将醒未醒,却依旧安抚般地亲吻轰的脸颊,像舔去婴儿初生的胎衣。他闭上眼睛,想象在此刻闭合的贝打开,有人正伸长手臂,等待他落地。

 

 

 

 

 

 

 

*一处海峡:捏他了《英国病人》的一段

*生命之泉:出自圣经


久违的,我回来啦(。

边写边感慨,他们好小,真的太年轻了。小男孩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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