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sh-A-Bye

*收录于轰出only场刊《ECHO》,解禁放出全文

*原文名叫《whis that you were here》,其实只是为了切合合志主题,这个标题更适合一些

*AU




 

 

 




从他所居住的小屋到长湖附近,来回约莫一小时的路程。

这还得碰上风和日丽、事事顺利的好日子,更多的时候,总有那么些小小的意外缠上他——作为黑森林守林人,绿谷一直与好运气没什么缘分:种下的南瓜刚成熟不久,便被夜袭的野猪拱烂了;醋栗在采摘的前一天被冰雹击落在地,只留下一地烂果子,散发着未酿熟的葡萄酒气息。用当地人的话说,这大概就是黑森林的诅咒。索性绿谷不用以种植为生,长湖的对岸就是集镇,作为守护黑森林边界的勇士,国王待他不薄,除去作为守林人无可避免的孤独,他什么都不缺。

老马驼着他慢悠悠地走,东瞧瞧,西看看,就好像这日复一日走过的路还剩下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十一月寒冷的一天,空气渐渐冷得像铁。在头顶上方,风拨动残败的枝头,寥寥几声林海的回响,枯萎干瘪的果子瑟缩地悬在仿佛黑女巫枯槁手指的枝桠间,好似幽魂残影。盘踞在森林上空的太阳越发力不从心,预示着即将来临的冬季。他在集镇上消耗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为冬季储存更多的东西,因此,当绿谷踏入那条通往居所的小路时,夜幕已徐徐降落。马蹄轻刨脚下的土地,绿谷站在黑森林边缘,看着白烟从光秃秃的树篱后面垂直升起,如豆火光将他的窗子印得发亮。

他的马鬃毛晃动,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嘘。”绿谷说,将手放在马背上轻轻安抚。他将马牵至马厩,看一眼窗户,从外头瞧不出人影,只见一簇火光攒动。他顺手拿起猎枪,不动声色地将门推开一道缝,然后朝里面冲进去。

“不管你是谁,从我的房子里出——”

空气中泛着甜味,坐在壁炉边的那团小小的背影动了动,兜帽落下了,罪魁祸首正蹲在他的壁炉边烤苹果。

“晚上好。”他对目瞪口呆的绿谷说。后者的枪垂下了,显然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你——”

“请问,这里有除了苹果和发芽的土豆以外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吗?”他还没蹦出一个词,面前的小男孩又开口了,苹果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赃物在壁炉里噼啪作响,他将双手摆在膝盖上,显得乖巧又礼貌,他见绿谷愣在原地,看上去也不像能凭空变出什么食物,便再次开口:“拜托您了,我已经有大半年没吃过东西了,”为了强调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又补充道,“我感觉下一秒就要饿昏过去了。”

绿谷依旧警惕地站在原地,他想女巫都得不可一日无三餐呢,再说你还是个小偷,小偷再加上小骗子,连发芽的土豆都别想了。

然后他听见砰的一声,就像他平日里将买来的蔬菜丢进谷仓发出的那声“砰——”,这个看起来比兔子还轻的小家伙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藏在挂钟里的鹦鹉聒噪地跳出来,玻璃珠眼睛滴溜溜转动,与他不知所措的主人大眼瞪小眼,“晚饭时间!”它恪尽职守地叫唤道,“现在是晚饭时间!”

 

长湖镇流传着这样的故事,黑森林的精灵王会化身千种姿态,诱拐少女和孩童,引导他们迈入黑森林深处,他的眼睛绿得会吃人,黑夜月色下颤动的树影是他长长的手指,被他迷惑的孩童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不是精灵。”男孩纠正道,这时候绿谷正小心地为他端来热汤,“谢谢你。”

“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绿谷说,眼瞅着对方在被烫的一个瑟缩后,将那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吹出一片不平整的冰糊。他在脑海里用红笔划掉嘴里藏着制冷器的可能性。

男孩的额前还留着脑袋着地落下的红痕,他将兜帽放下,短发柔顺服帖,散落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他不知为什么想起白雪下掩盖的玫瑰,刺破的手指淌下鲜血。他将热汤喝完了,木勺沿着碗沿摇晃。他将脑袋从碗里抬起来,现在绿谷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晶莹剔透。

和那道狰狞地爬过脸颊的伤痕。

“还有馅饼哦。”看着小男孩将碗推到一边,绿谷便出声提醒。还在东张西望的男孩将目光收回来,绿谷确信自己没有错过他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他看着男孩将馅饼塞进嘴巴,悬在半空中的小腿晃了晃,显得心满意足。他仍忍不住打量男孩脸上的那道伤痕,破碎发黑的皮肤散发着不详的预兆。在游览这片土地前绿谷曾当过药师的学徒,凭借所见所闻积攒的经验,他确信这是某种诅咒的痕迹。

“怎么了?”

绿谷还在胡思乱想,男孩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他眨眨眼,有些慌张地推开椅子站起来。

“没,没事。”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紧张,茶水烧开的声音及时响起,绿谷松了一口气,“我去准备茶。”

热气腾腾的茶水注入红浆果花纹的茶杯,男孩没有放糖,这回也没有将茶水吹冷,只是用手捂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我不是故意想给你添麻烦,”男孩说道,在椅子上挪动身子,“只是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天又快黑了,我又饿又累……”他说完了,便抬起眼睛望向绿谷,显得有些局促,似乎在等待绿谷的责备。

而绿谷发现自己很难说出责备的话。

“可是,你一个人跑到森林里来?父母亲呢,和他们走丢了吗?”

他在等待轰的答案,可面前的男孩犹豫了,看上去在迟疑。“有点难解释。”他说。

“嗯?”

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我做给你看。”

他还没理解这句话中的含义,男孩就拉起他的手朝门外走,比他小上一圈的手指握住他的指节,绿谷惊讶于那只手的温度,冷得像块冰,柔软的与他的掌心相贴。他们站在晴朗的夜空下,新月的一角钩破天空,星星在闪烁,摇晃。男孩松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

“听见了吗?”男孩说。

他困惑地望向男孩,却看见他安静地望向远处,在聆听,于是绿谷也屏住呼吸。起先只是细微的风声,像女人的手指拨动枝头,让所剩无几的树叶相互碰撞,夜幕泛起涟漪,星星消失了,风卷来远处的云,月亮的光趋于式微。他听见一阵声音,窸窸窣窣,没入冰冷的空气。

“那是什么?”绿谷问。他抬起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颊上。一片,两片,从夜空中降落,盘旋。

男孩正安静地望着他。

“是雪。”

 

*

 

绿谷从长湖镇回来的后,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从房门后吹来的风冷得要命,甚至让他有坠入冰窖的错觉,房内像是被暴风雪袭击过,木质地板上泛着水洼,窗玻璃挂着的冰霜被阳光照得发亮。他跨过一滩尚未融化的雪,从里头捞出一纸袋被泡软的新鲜面包,然后在抬头的时候看见他养的那盆雏菊正顺着一条小溪从更里面的房间飘出来,它看上去可怜极了,叶子都焉焉地塌下头。绿谷抱着他的花盆开始找人,想都不用想这场小型雪灾到底是哪个大麻烦造成的。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轰焦冻就坐在这一阵冷空气源头的雪堆上,在头顶上空两英尺左右的地方诡异地飘着朵正在下雪的云,天知道在绿谷回来前这云得有多厚多大。绿谷开始觉得脑袋两侧的血管突突地跳动,他大步走过去,在踩上雪堆的时候脚似乎碰到了什么,那东西咕噜咕噜地从雪堆上滚下来,在他脚边打转。是一只牛奶瓶子。

轰似乎因为这阵动静察觉到了什么,当他看见绿谷的时候那双半阖的眼睛睁大了,嘴唇张合,似乎想说些什么。

“轰君……”绿谷抱着他的花盆试图拿出气势,“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小小的脑袋垂起来,绿谷这才注意到轰那张白净的脸颊上不同寻常的红晕。再看看散落在轰身旁的牛奶瓶,他隐隐觉得不妙,“等等,你难道——”

那张嘴唇又张了张,他的目光朦朦胧胧穿过绿谷,然后轻轻打了个嗝。伴着那声轻嗝一片小小的雪花从他口中跳出来,绿谷目睹了这一切,那阵气势磅礴的怒气却突然在恍然间消失了。

“抱歉……”轰的怀里还抱着个牛奶瓶子,脸上挂着换做在平时绝对不会出现的懵懂神情,他晃晃脑袋,目光扫视一圈,才渐渐恢复焦距:“绿谷……?这、这就是人类说的醉酒吗?”

绿谷有些哭笑不得,他刚想说没有哪个人类会因为摄入过多乳糖而醉酒,那个醉醺醺的小小身子就在站起来的瞬间脚底一滑,从他建造的冰雪城堡上掉下来。绿谷一手抱着花盆向前扑去,将摔下来的人抱在怀里。

他跌在地上的姿势非常不雅观,融化的雪水嵌入衣服布料,冷得他打起寒颤。绿谷将花小心的放在一边,再去确认怀里的人是否安然无恙,却听到从耳边传来浅促的呼吸。喝醉的小孩抓着他的衣领睡着了,鼻翼翕动,气息轻柔地洒在绿谷的颈侧。他躺在地上等待了很久,手臂被压得发麻,心里想着要把所有的牛奶都没收,放到一个小孩儿找不着的地方。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直到轰的呼吸变得平稳。

 

绿谷开始觉得有个人陪伴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他在那个初冬的夜晚收留下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孩子。

“是雪神,不是司管冬季的神。”轰纠正道,他和绿谷一起陷入马车后的沾着露水的稻草上,眼睑半阖,在打盹。珍珠白的日光在云间游移,在严寒的冬季天空之中,候鸟的队伍漫及天际,阳光在扇动的羽毛边缘闪烁,它们前后呼应,声势浩大,一群群向更温暖的地方迁徙。

绿谷总是有些分不清这两者之间微妙的区别。

“有些地方的冬天不会下雪,所以我不会在那些地方出现。”轰说。他的脑袋垂在绿谷的肩头,细软的头发擦过脖子,他侧过脑袋,轰正凝视着他。

“黑森林的冬天总会下很大的雪。”绿谷说,他闭上眼睛,眼睑缓慢眨动,“……所以国王总会提前很久开始准备黑森林周围的守卫工作,我所要做的就是待在入口,然后等待冬天过去。”

没有人说话。有一阵,耳边只有远处溪水汩汩的声响。绿谷睁开眼睛,看见轰依旧在瞧着他。

“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冬天不会下雪,还有一些地方甚至没有冬天。”他说。绿谷听到这句话,却突然笑出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只是这句话由轰君说出来,总觉得有些想不到。”

轰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真的认为我只是个小孩子吧。”

这句话并不像一个问句。轰的目光攥住他的,白昼之下,薄薄的日光从他眨动的蓝绿色眼睛流淌而过,就好像他凝视天空太久。关于那些流传许久的故事有在脑海中显现,他恍惚中想起流浪占星者点燃香料,在烟雾缭绕的室内低语:神灵依凭信仰而生,与天地共存。

“我……”

“会这样想也没关系。”他又说,“以后我会让你知道的。”

午后,一天的巡视工作过半。老马不疾不徐,带领他们朝水源流淌的方向走去。成群候鸟从头顶飞过,羽毛洒落,马蹄没入冬季干枯冷硬的草地,车在碎石间轮嘎吱作响,从沉默的毛榉树旁嗒嗒而过。绿谷跳下马车,再帮助轰下来,抖落衣服和头发上面的麦麸和水珠。在靠近黑森林近侧的部分,一条溪流从中穿过,他们在草地上坐下,从牛皮纸袋里掏出洒满碎杏仁的松饼和苹果。阳光照在溪中一块发亮的石头上,四周俱静,只有猫头鹰寥寥地鸣叫。

“小时候我在来镇里表演的吉普赛人的帐篷里睡着,差点跟她们一起被带走。”绿谷说,“不过也是在那时候,我遇到的吉普赛占星师告诉我,‘你会成为国王的勇士’。”

轰一口一口咬着馅饼,眼睛睁大了看着他,认真的听他说话。绿谷替他擦去嘴角的碎杏仁,笑得有些羞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能成为国王的勇士,轰君知不知道欧尔迈特?就是他杀死了黑森林里的巨狼首领……我一直都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并不记得欧尔迈特这个名字。”

“这样啊……不过也没关系。”绿谷说。一阵窸窸窣窣,松鼠一蹦一跳地出现在他们周围,东张西望,寻找掩在落叶下存留的食物,为过冬做最后的准备。它看见了绿谷,也不怕人,耸立的耳朵动了动,好奇地将他们打量。绿谷掰下一块面包放在手心,它犹豫着靠近了,嗅了嗅他手里的东西,飞快地衔走,在远处的石头上捧着吃起来。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欧尔迈特将巨狼杀死后,又陆续驱赶了其他的魔物,黑森林都往特隆赫姆的商路才得以修建,只不过……”

“只不过?”轰吃下最后一口馅饼,却迟迟没有得到绿谷的回答,他抬头,手碰到一旁的苹果,圆润的果子滚动,碰到绿谷的手腕。

他眉心紧皱,看上去心事重重,注意到轰的目光,眉头才有舒展。“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黑森林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什么了,守林人只是个闲职而已。”

他拾起苹果,坚硬的果皮光滑,冰冷,散发淡淡的芬芳。松鼠跳上他们的毯子,隔着牛皮纸袋朝里面嗅着,溪水摔碎在岩石上,它绕过绿谷和轰的手腕,去嗅散落的苹果。轰将它捧进手心,抚摸蓬松的尾巴。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轰说。

绿谷没有问这个“以前”真正的含义。

“我记得的事不多,尤其是在别的季节,在不会下雪的时候。”

“没有雪的时候。”绿谷重复,注视轰的目光突然变得忧虑,“在那时候……会发生什么吗?”

轰并没有回答,只是说:“这就我存在的意义。”

他们双目安静地相接。日光花白倾斜,流淌,温柔地洒下来,绿谷抬起手,迟疑,却坚定地将手覆在轰左眼的伤痕上。松鼠从轰的手心挣脱,逃走了。轰看着他,没有抗拒,只是顺服地让他的掌心贴近眼睛。睫毛摩挲皮肤,一股陌生的颤栗流淌全身。他惊醒过来,那只浅色的眼睛正那样子地看着绿谷,仿佛已经知晓一切。

 

进入十二月后,空气迅速冷下来,门前的毛榉树落光最后一片树叶,停在枝头歇脚的候鸟已经不见踪影,偶有斑鸠在看不见的地方啁啾。他们开始处理最后一批苹果,那些从枝头跌落受了伤的果子,在篮子里滚动,洗净,切开,腌制成带着酸味的芬芳果酱,和醋栗果酱的瓶子并排存放在干燥的阴影里。

这是守林人工作最为繁忙的时候:要时刻提防那些跨越国境的偷猎者,检查结冰的河流,防止那些脆弱的树木撑不过即将来临的严酷寒冬。

出门去巡视的时候,外面已经下了一夜的雪。窗户上结满厚厚的冰霜,窗外,雪还在簌簌落下,朦胧的光漏进来,天已经亮了。轰还在熟睡,手指攥紧被子,轻轻呼吸。绿谷站在床边看了一会,然后蹑手蹑脚地出门。

铺在森林间的路已经完全被雪覆盖,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他呼出一团团白气,挨个检查那些贵重又脆弱的植物。雪渐渐变得更大,天空与地面的界限渐渐变得模糊。林中一片寂静,只有雪花在那些翠绿的针叶间扑簌落。

暴雪终止了巡视,绿谷比往常回来的都要早。房间里冰冷冷的,他像平日那样给壁炉生火,一边纳闷为什么轰还没有起床。这样想,他推门走进房间。窗帘保持他走时紧阖的状态,他走到床边,摸索着搜寻那个小小的身子。

“轰君?你该起床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亮床边的灯。在跳跃的火光照亮整个房间,他朝轰的方向望去,然后愣在原地。

 

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进行冷加工,就将热巧克力喝完了。“热的巧克力也很好喝。”他放下杯子,对绿谷说。

绿谷看上去并没有被他的这番说辞打动。“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他将双臂抱在胸前,看上去对面前的青年充满了不信任。

轰不动声色地将装满饼干的盘子拖过来,开始嘎吱嘎吱地吃起来,“因为开始下雪了。”他说,尽管试图尽量轻松地说这件事,可绿谷没有忽视轰绷紧的手臂线条。

他试图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因为开始下雪,所以你就长大了?”绿谷开始觉得脑袋里有什么正吱吱作响,他感到一阵恍惚,“入冬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那到了春天呢?”他感到体内的血液正在渐渐变冷,知觉一缕烟似的倏然远去了。

他盯着桌面,如鲠在喉。他想说:“你会消失吗?”可他不敢再问。他害怕知道那个答案,更害怕那个在胸口日夜膨胀的念头。

隔着桌面,轰的手探过来,不再是稚嫩的孩子,那双手变得宽阔,有力,将他的手指拢进手心。他的目光如此宁静,仿佛跨越时间模糊的界限,将世界停驻在这一刻。

 

绿谷知道,他与轰再也回不到那种精确的平衡中去了。小小的孩子在一夜间长大,变成相貌俊美,不似凡人的年轻男人。时间不会停滞不前,生活照旧,他们同往日那样交谈,靠在壁炉边度过漫漫长夜,照顾受伤的动物。轰能帮他做更多的事,可他宁愿轰还是个仰头看他的孩子,也不想让他分担自己的工作。他做事利落,高效,拥有自然的庇护。绿谷尽量不与他同行,他知道自己在与轰目光相触时就会露陷,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将落在身上的视线隔绝在外。

他相信轰一定察觉到了他刻意的逃避。可轰并没有说什么。他们会在午后一起喝茶,却互不做声。

那一段日子,他们不再如当初那般亲密无间。

 

绿谷给马重新套上缰绳,冬季,天色早早的暗下去。轰从他手中牵过马,他们沿着长湖走,湖面上升起一丝丝白雾,湖水静谧,温柔地泛起涟漪。

身后的马蹄声停住了。绿谷转身,看见轰停在原处,目光投向不知何方。

“怎么了?”绿谷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尚未完全入夜,长湖镇的各家各户却已经亮起灯光,隔着一帘粉末般的冷雾缓慢腾升,细小的雪沫从夜幕中抖落,像海面破碎的白浪。风捎来甘甜的气息,小镇里传来欢声笑语,空气温暖而诱人。

“啊……我都快忘记了。”他和轰肩并肩望向灯光闪烁的小镇,语气怀念,“原来已经到圣诞了。”

“我知道圣诞节。”轰说,“是要和家人在一起度过的节日。”

绿谷有些惊讶,稍稍侧身,余光里,轰正安静地望着远处热闹的灯火,夜色下,他的脸庞被火光照亮,像普天之下所有平凡的人类一样,透出朦胧的渴望。

他碰碰轰的手腕。

“等我们把马放回去,再来镇里喝一杯。”

 

将马安顿好了,他们折回小镇,走进一间酒馆要了两杯麦芽威士忌,又点了一些食物。他们坐在靠窗桌旁,看到广场上立起的圣诞树挂起璀璨的星星。

“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每个除夕夜都会在广场上升起篝火,然后大家把旧的东西扔进去,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绿谷说,像是想起过去的事,轻轻地笑起来。“不过我已经有一阵没回去了。”

“‘有一阵’是多久?”

“大概有三年了吧。”他说,“妈妈每年都会寄东西过来,去年寄了一包醋栗种子,只不过在收获的时候被砸碎大半,吃不上什么新鲜的,全都做了果酱,就是我们昨天吃的那个。”

轰皱了皱眉,像是想起什么:“我们的苹果也摔坏了很多。”

他因为轰的这句话微笑起:“是啊,我的运气总是算不上好。”

威士忌被端上桌,冒着清香的白气,接着端上摇晃的一堆堆果子冻、刚从烤箱拿出来的散发着黄油香气的草莓派,以及抹着黏糊糊奶油的松饼。他们吃几口果子冻,又切开草莓派,烤得蓬松金黄的表皮吃起来非常酥脆。酒馆的小桌被排成弧形,流浪的音乐家拉起手风琴,高挑的舞女解开厚重的兜帽,牵起一席红裙开始舞蹈。

绿谷吞下威士忌,感到酒精从他的喉咙下滑,一路燃烧到腹部,往血液中弥散。空气温暖又热闹,灯光在舞蹈和音乐中摇晃,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热起来。音乐家换了首简单流行的曲子,整个酒馆的人都开始跳起来,男人,女人,少女,孩子。他和轰也被拉进欢乐的人群,年轻女孩热乎乎的手搁在他的肩头,他看着轰低头认真地向舞伴请教的模样。他呼出一口气,轻轻笑出来。音乐又换了一轮,他们交换舞伴,跟着节奏迈开步子,转圈,又一圈,影子快乐又俏皮的交织,再分开。绿谷将舞伴交给另一位陌生人,感到酒精在体内缓慢升腾。有人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想要拒绝,却愣住了。

那人将手伸向他。“来跳一首吧。”

绿谷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不能都跳男步吧。”

轰从身边拾起他垂落的手。“那有什么关系。”他说。音乐已经开始,他的动作不容置疑,将绿谷重新带入欢乐的人群,他带着他旋转,手指一根根包裹他的指尖,再没入指缝,孩子气地摇晃。没有别人注意到他们,整个世界都像在旋转,然后颠倒,灯光在闪烁,像从天空降落的星星,他忍不住抬起头,正对上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手掌拂过绿谷的脖子,拇指摩挲他的脸颊,他们经过拥抱的情侣、矮身的女郎与少年,摇曳的光在轰低垂的眼睛里。

绿谷望进他的眼睛,嘴唇张合:“我……”

音乐戛然而止,绿谷恍然惊醒,心跳在耳边震动。他的手依旧在轰的掌心里,他想将手抽出来,却被捏得更紧。

“那个,轰君?”

轰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穿过聚拢的人群,推开门,没入黑夜如沫的雪中。

欢笑声潮水般褪去了。四周俱静,黑夜中,他们只有靠得足够近才能看得清对方的面容。

轰的脸距离他是那样近,绿谷看见睫毛上降落的那些细雪,他感到慌乱,心跳剧烈得就要在这阵寂静中袒露所有秘密。他想要说话,声音轻极了:“轰……”

“现在不要说话。”

他说不出话了。轰的嘴唇落在他的眉骨,落在他闭上的眼睛,散落的雀斑,细密地扫过每一寸脸颊,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吻像雪,安静,冰冷,融化在他的呼吸里。

轰放开了他。

他的呼吸浅促:“这是……”

轰依旧是那样的看着他,伸手抚摸他湿漉漉的脸颊。他拾起绿谷颤抖的手,隔着衣物,仍能感觉到心脏正鲜活的跳动。

“或许在你收留我的那晚,我就这样想了。”他说,将绿谷的手贴得更近一些,“我愿意把它全部给你看。”

 

在许多个那样的日子,当他从那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总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好似从噩梦中惊醒,而身边空无一物,他坠落在蓝色的世界里,凝视眼前的天空,困惑着,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要到哪去。他得花很长时间四处游荡,当寒冬翩然而至,他开始变得强壮,开始记起他所游历的所有地方,唯独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曾经,在那些他经过的城市,知道他身份的人,或是像圣灵一样尊崇,或是羡慕,厌恶,像灾难一样避之不及。他曾被伤害,被索取,被背叛,在人类的贪婪与虚伪中迷失。

“这就是诅咒的痕迹。”轰告诉绿谷,让他的手指划过额前那处伤痕,“我的母亲对属于父亲的那部分血脉的诅咒,我不再能使用另一部分力量,只能在冬季恢复。”

绿谷犹豫着,却明白这次他不必再害怕失去什么。“那春天过去,你会消失吗?”

轰看着他,然后摇头。

“不会消失……只是会睡过去,醒来后,或许不会记得你。”

绿谷突然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他对轰说,“在你醒来之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轰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绿谷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颤动一下。他听到各种声音,人的说话声,属于他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从儿时的稚嫩,再到如今坚韧有力。他听到属于生命中另一人的部分,以及未知的部分,属于未来的部分。他摸到属于绿谷的脉搏,知道这次他再也不必畏惧未来,在当下,他如此完整。他完整地落到人间。

他触碰绿谷的额头,不愿择日再吻。

 

初春,他们再次踏上长湖岸边隆起的丘陵。冻结的溪水已经融化,在阳光下潺潺流淌,脚下的草地泛起柔嫩的新绿,在颤动,蛰伏,另一场循环的新生。

轰的手在绿谷的掌心,等待那一日到来。他将再次握住他的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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