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ttersweet(完)

Bittersweet

 

 

 

 

 

*灵魂伴侣:味觉丧失

*情人节快乐

 

 

 

 

1.

 

 

 

那是临近初夏的一天傍晚。他们走在路边,阳光此时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一点金黄,仍徘徊在街道上。地面踩起来透着热气,像灰烬里花蕊般的火星,带着种馥郁的疲惫,堪堪盛开。他们刚刚收拾好合租的公寓,又累又饿,用冷水抹了把头发,决定在周围的定食餐厅吃点什么。

 

绿谷走在他前面一点,正跟着地图寻找附近的餐厅,他跟在后头,踢一块镶着玻璃碎片的混凝土石子。汗水淌过的地方刺刺得发痒,像一根锯齿状的树叶在皮肤上游移,他挠挠手臂。傍晚的风捎上些许凉意,原本汗水涔涔的后背被风吹得干燥。他盯着绿谷翘起的发尾,随着走路的动作晃啊晃的,湿润,将尽未尽的太阳将它晒得像褪了色。脖子那儿的一小块皮肤开始发痒,就像汗水正流淌而过,他吸吸鼻子,将手伸向那处。

 

绿谷的脚步停下了。

 

“那个,轰君。”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被汗水濡湿,雀斑四散,随他翕动的鼻尖跳跃。“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伸手指着路边的便利店,集齐印花的活动,绿谷从小就收集,并坚持不懈的将这个习惯延续到了成年。轰应了一声,看着便利店门在他身后开启又阖上。脖子那处凹陷的角落变得出奇的痒,是那种被恶毒的蚊虫叮咬后的瘙痒,抓挠得久了,就会发疼。路边停放一辆摩托车,他走过去,凑到反光镜前查看。那处皮肤已经被手指抓得泛红,细细地渗着血丝,却找不到蚊虫叮咬的痕迹。

 

便利店的方向传来自动门打开的提示,他直起身子,调整衣领,将抓挠的痕迹掩藏起来。

 

绿谷朝他走来,将一只雪糕贴上他的脸颊。

 

“给,是芒果味哦。”

 

他接过冰棒,正对上绿谷笑意盈盈的脸。“和轰君一起吃冰真好啊,也不会怕会融化,可以慢慢吃完。”说完,他就在轰身旁扯开自己的那支。雪糕是柠檬味的,吞吞吐吐地冒着白气,轰可以嗅到那股甜味,冰凉又甘美,让他觉得安心。高中时似乎也这样,一起度过一段这样安然的日子。绿谷喜爱地吃着,在咬下第一口时被冰得瑟缩,却依旧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他看着他样子,觉得这样沉闷的空气似乎也在柠檬苏打的甜味下变得不那么臃肿。

 

包装袋在他手里嘎吱嘎吱响。“当心晚上回去肚子疼。”他说。

 

他也拆自己的那支,甜味淡淡地溢散,他咬下一口,却差点没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怎么了?”绿谷察觉到他的停顿,问道。

 

不是被冰得失去味觉。他站在原地,感到融化的苏打汁水溢过舌尖,酥麻地搔挠着上颚,瞬间席卷的苦涩令他眉头紧皱。

 

“是苦的。”他说。

 

绿谷从前方转身,“怎么会?是坏掉了吗?”轰摇摇头,绿谷就凑过来,偏着头,像在等一个应允。

 

“你尝尝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股体温凑过来,他的手指搭上轰的手腕,在轰愣神的片刻,他就衔过一口雪糕,然后被冻得龇牙咧嘴,捂着腮直抽冷气。他将雪糕吞下去,伸出舌头舔去嘴唇上的汁液,但还是细细地尝完了,朝轰做了个鬼脸:“我尝了尝,还是甜的呀。”

 

被手指擦过的地方像仍燃着余热,携着白昼残留的热量徐徐汹涌。轰低下头,又咬了一口。这回的雪糕又恢复了甜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先前残留在舌面的苦涩提醒他,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可能是搞错了吧。”他说。

 

 

 

2.

 

 

 

在第二次从食物中尝到那股苦涩的时候,他开始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在这间公寓共同居住的日子,他们共同度过的时间其实也说不上多。职业英雄的工作都被排得很紧,特别是新入行的年轻英雄,帮着前辈分担区域巡逻,时常需要连轴工作,能碰在一起的休息时间自然就更少,谁做饭取决于当天的排班。

 

想吃什么。他给可能正在还在巡街的绿谷发消息,对方不一会就回复过来。

 

想吃怀石料理啊。

 

他推着购物车往前走,一边噼噼啪啪地回复他。

 

说认真的。

 

哈哈哈,轰君还真是严格啊。那就蛋包饭吧。

 

想吃怀石料理,我们可以挑一个休息日一起去。

 

绿谷那边没了动静,应该是巡街中遇到什么事。这种情况他们都发生过不少,早就以习为常。他挑了几颗蔬菜和黄油,想了想又拿了瓶牛奶,放入购物车去结账。超市里的电视正播着今年新人赏的特辑,他和绿谷都榜上有名,这会正好放到绿谷的新闻剪辑片段。“安心,可靠,新一代和平的象征。”集合最后在屏幕上打出这样的字幕,绿谷正对着镜头比树杈,笑容一如以往的腼腆。

 

轰盯着这个笑容看了一阵,直到电视画面跳转,他才缓缓转身,走去结账的队尾。他觉得喉咙混含,像涌上来一股干涩的味道。可他并没有在意。电视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七点。再过一小时,绿谷就要下班了。

 

冰箱里还有剩下的鸡肉和冷饭,黄油在锅中融化,黏糊糊的与白饭裹在一起,散发出暖乎乎的芬芳。番茄酱似乎放得有点多,他用勺子挖出少许,放进嘴巴尝味道,然后怔在原地。他皱着眉将饭咽下去,然后弯腰呛咳起来。是苦的。那股令他颤栗的苦味又席卷而来。他用小刀切下一小块黄油,冰凉的化在口中,是苦的。他又沾了些盐,还是苦的。

 

轰将火关掉,他想起那天的芒果雪糕,那汹涌的苦味漫上来,没过舌根,反复冲刷弥散。他闭上眼,撑在台上的手指蜷缩又舒展。没关系的。他想,蛋包饭经常做,不会出什么差错,就算尝不出味道,也可以做的天衣无缝。现在还不必让绿谷知道,或许就像上次一样。会恢复原样的。

 

绿谷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厨房摆桌子。回来的比他想象中要早,他听见绿谷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寻找拖鞋,然后踢踢踏踏地过来,在离桌子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开始吸鼻子。

 

“真的好香啊。”他心满意足地说。

 

轰攥着椅背的指节泛白。“快点吃吧,不然就冷了。”他说。

 

闻起来是挺香的。他看着绿谷用勺子挖开金黄的蛋皮,饭热腾腾的冒着热气,鸡肉和黄油散发浓稠的香气。他不知为何感到紧张,像面临一场审判,他望着绿谷将饭送入口中,他脸上任何一点细枝末节地变化,都像牵扯他的神经。

 

绿谷的眼睛睁大了:“这次的味道有些不同。”

 

轰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只是那短暂的数秒,他便将表情恢复成往常的状态。绿谷又补充:“比轰君以前做得都要甜……但也非常好吃。”

 

他没发现自己放松下来。“那就好。”

 

坐在对面的人对他微笑,轰能看见他眼睛里一绺一绺的绿,笑容使他的眼睛亮起来。

 

“轰君不吃吗,就快凉了哦。”

 

他低头看一眼餐盘,可绿谷正撑着下巴热切的朝这边看,像对自己的发现窃喜不已,也一定要让轰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像将藏好形状不同的巧克力那样,攥紧所有他认为重要的秘密。他切开蛋包饭的一角,在绿谷的注视中吃下去。没有减退丝毫的苦涩,伴随每一次咀嚼浸润喉咙,他在这样的苦涩中绷紧身子,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去。

 

“确实是比往常要甜。”他说。

 

绿谷的眉心舒张开来:“我就说嘛。”

 

 

 

3.

 

 

 

这个秘密最终还是没能瞒得太久。

 

症状在未来的一周也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最终不得不向绿谷坦诚:他尝不出除去苦以外的味道,所以他没办法继续做饭了。

 

“什么都不行吗?”

 

绿谷被挑起了好奇心,他坚信能找到一样东西,一样能让轰尝出味道的东西,他在餐桌旁进行试验。

 

“试试这个?”

 

他剥开一块橘子,轰兴致缺缺地抬起头,接过来咬一口,嚼都没嚼就吐出来。

 

“苦的。”

 

哦……

 

绿谷看起来并没有被初次失败的尝试打击到,他推开椅子,跑向厨房,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点子。轰继续看那本书,关于味觉障碍诊断,可能神经性或是疾病。他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告诉他并无异常,他什么事都没有。轰也曾怀疑是否是个性所为,却还是不了了之。个性是会消除的,为此,他甚至去找过相泽老师,可对方只是摇摇头,告诉他并不是个性的原因。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感觉完全没睡醒的老师眼睛里还泛着血丝,一眨不眨,轰站在原处,他的目光中带着审视,沉寂,若有所思,轻而易举将他剖析。

 

“灵魂伴侣?”他重复方才听见的词,声音里满是困惑。

 

“世界上大概只有极少数一部分人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某一天——可以是任何时候,失去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轰的眉心紧锁,“这代表了什么?”他说,心脏砰砰跳动,为这隐约的可能性攥紧指头。轰想,他大概知道相泽要说什么,隐约中,他的心脏湿润地抽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多希望相泽的下一句不要说出口。

 

“这说明你的灵魂伴侣出现了。”

 

一个未曾相识,甚至永远也无法相见的人抽走了他的一部分。他先是觉得荒谬,他理应觉得荒谬,可在他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之前,另一种不甚清晰的情绪率先攫住了他,流淌过他的全身,夏日的阳光缓缓上升,灿然明亮地将他拥抱,他却不觉得温暖。

 

瓷杯碰一碰他的手臂,绿谷端着咖啡看着他。

 

“尝尝这个……?”他看上去满怀期望。

 

轰只是看着他,绿谷缩缩肩膀,吸吸鼻子。

 

“好吧。”

 

他耷拉脑袋,垂头丧气地往厨房走,轰听见流水的声音,不一会厨房里又散发出一股香甜气味,绿谷又煮牛奶了。

 

是恐惧。

 

他将书阖上,脑袋枕着手臂。颈脖上的那处凹陷又痒起来。恐惧并非他所陌生的情绪,它就像那处瘙痒的凹陷,埋藏在肌肤之下。在他尚处年幼稚嫩,他就懂得恐惧,在迎面袭来的热水,在父亲冷淡的鞭笞,在失去母亲的第一个孤零零的夜晚,又或者是在少年时期,在他长久黑暗后第一次醒悟,如此稚嫩,不堪重击。时间不会抹平恐惧——它只会填补,透过那些痕迹,再看到自己,看到他的内在。看似坚毅、成长的表面,看到被填补的痕迹,窟窿和伤口仍在,新鲜滚烫,完美雕像蛀虫斑驳的内里,谁都能将这柱雕像打碎。

 

“轰君……你还好吗?”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膀,轰沉默了好一会,才抬头看他,绿谷站在他身板,神情关切。

 

“我没事。”他告诉他。绿谷像是没有被说服,他仍站在一旁,体温暖暖地挨着他。

 

“轰君。”他蹲下身,够到他的视线,手指碰碰他的。他的声音磕磕绊绊的,却很坚定:“你不要太勉强自己……我就在这里,随时可以帮你。”

 

他的目光是那样关切。轰望着他,一瞬间滑过的情绪让他忘记汹涌的苦楚。

 

他或许早已不再畏惧黑暗,可崭新的裂缝仍会使他颤抖。

 

 

 

4.

 

 

 

他花了一段时间去适应失去味觉的生活。只是失去进食的乐趣而已。轰告诉自己。职业英雄的特殊性由不得他做出别的选择——进食,注射营养液,他只有照顾自己,才有能力保护其他人。

 

还有另一种选择。在寂静时候,总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狡黠又富于蛊惑。去找到那个灵魂伴侣。

 

他出差去往九州,夜深却也无法入眠。他听见隔壁房间的阳台上传来说话声,是同事七岁的小女儿,睡不着觉,打电话给爸爸讨一个故事。

 

手机在一旁震动,是绿谷发来消息:轰君到福冈了吗?

 

他拨了号码回去。

 

“还没睡?”

 

接起电话的那个声音朦朦胧胧,像是才醒:“嗯……刚刚接到通知,好像是有紧急任务。”

 

“那你也要出差吗?”

 

“是啊,要去一趟名古屋。”

 

短暂地沉默。窗户敞开,烟雾缭绕,弥漫在月色之中,月亮像在雾中燃烧。电话那头传来绿谷的呼吸,平稳,湿润。他的喉结滑动。

 

“记得带伴手礼。”他说,又补充,“不要吃的东西。”

 

绿谷轻笑,羽毛般摩挲他的耳膜。“轰君也是啊。”

 

还有一种选择。

 

敌人常在暗中,从不给予他们喘息的机会。轰和同事来到福冈,是为了支援分部的一次围剿行动。大楼被围堵,敌人穷凶极恶,甚至劫有人质,谁也不敢轻易行动。他们与最后负隅顽抗地敌人对峙两个小时,前辈乘其不备,将手中的人质抢夺,轰再上前,冰霜毫不留情的蔓延,将他冻得吃痛惨叫。

 

轰已经连续战斗数小时,他从大楼中走出来,烈日当空,灿烂得不加掩饰,他汗水涔涔,在战斗服下流淌。轰松弛稍许,感到那股从内汹涌的疲惫。

 

他打开和绿谷的对话框,早上的时候,绿谷告诉他已经到达名古屋。

 

任务怎么样?

 

前辈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他们走进审讯室,上锁的铁门吱呀作响。隔着一扇宽敞玻璃窗,足够让他们听见审讯室里的对话。坐在桌对面的敌人无动无衷,扬起下巴,眼睑上横着一道狰狞伤疤。

 

他斜靠在窗边,也就是在这是,那股苦涩卷土重来。毫无缘由,他甚至没吃什么,只觉得苦涩中像是有刀锋划开舌面,铜锈般的血味黏稠的无可救药,一时间,五脏六腑甚至都充斥着这样的苦楚,他呛咳出声,掌心捂着嘴。可什么都没有。这样的苦涩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觉得口干舌燥,直起身子,用无味的清水湿润喉咙。

 

审讯结束。一无所获。囚犯站起身,那双淡黄色的眼珠在日光灯下晦暗不明地闪烁。他看见轰,然后他说,我们的计划是不可阻止的。

 

轰站在原处,方才蹈海般的苦涩渐渐褪去,余韵却依旧兴风作浪,他的脑袋嗡鸣,像被某种不明所以的预感击中,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剧烈起来。轰打开手机,绿谷依旧没回他的消息。

 

“任务已经结束了,对吧。”他问前辈,对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他订了最近一班去往名古屋的班机。

 

飞机降落,他的手机恢复信号,一条消息弹出来:名古屋的围剿行动中,多名职业英雄受伤。

 

他在中心医院的住院部见到了绿谷。护士正在为他量体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脸颊因失血而发白。绿谷见到他,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轰伸手拦回去。

 

“肋骨断了两根,胫骨骨折,轻微脑震荡,手臂烫伤。”轰复述着检查报告上的内容,绿谷在他的注视中垂下脑袋,伸手搔了搔发顶。

 

“也,也就是,断了几根骨头……我没事啦。”他对轰小心翼翼地笑,试图缓解气氛。

 

“那个……轰君?”

 

轰没有说话。空气凝滞,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和医疗设备运作的声音。他的心跳仍剧烈,鲜活地刺痛着,他仍沉浸在方才的毫无由来的惶恐之中。绿谷的笑容褪去,他吸吸鼻子,声音很轻:“对不起……”

 

他叹息,走过去揉一揉绿谷低垂的脑袋。

 

 

 

 

5.

 

 

 

在绿谷痊愈后不久,轰就像札幌的事务所分所提出申请。支援调动,为期一个月。

 

绿谷并没有提出异议。事实上,自绿谷那次重伤之后,他们间的交流就不再像曾经那样自在顺畅,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像是回到高中时期,那次体育祭之前的状态。他自愿承担下一部分前辈的工作,将空闲时间消耗在训练室,在家照顾行动不便的绿谷时,也没什么多余的谈话。

 

绿谷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在那个热气腾腾的下午,他们久违在一起纳凉,入夏的天气灿烂的无可救药,他们坐在沙发上吹冷气。绿谷喝一杯柠檬汽水,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他。轰发现他这样的小动作。他假装没有注意。

 

“轰君……为什么想去札幌呀。”他终于开口问。

 

轰翻一页书,直到确定声音足够平稳,才回答他:“因为之前在札幌的前辈怀孕了,总得有人接替他。”

 

“这样啊……”他支支吾吾的。

 

他低头看向绿谷,他趴在餐桌上,用手指捣着那根吸管,冰块在浅金色的液体里头沉浮。他也被阳光拢在怀抱里,发梢里渗出蜜,寂静像地坠入梦里的影子。

 

低低的声音响起,轰几乎以为是幻觉。“我还以为轰君不想和我住在一起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趴在餐桌上愁眉苦脸的,“轰君都不常跟我说话了嘛……”

 

轰笑了起来,喉咙里,苦涩乘着气泡,缓慢地向上涌。

 

“不要瞎想了。”

 

绿谷最后靠在他身旁睡着了,梦里眉心仍紧皱,嘴唇蠕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轰坐在原处,端详他熟睡的面容许久,伸手摸一摸他的眉心。细小的颤栗,层层叠叠席卷而来,自指尖触碰的地方涌起,占领他的全身。

 

绿谷。

 

 

札幌的夏季。

 

有时候他想,被剥夺味觉的同时是否也同样丢失了其他的东西。倒底谁是谁依顺的附加品。是飞溅炙热的情感,还是为万物鼓动的欢欣。他是否在这漫长的苦涩中失去了感受甜蜜的权利。

 

他束手无策。

 

接到救助电话的那晚,外面正下着雨。

 

求求你救救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又轻又急,气息里含着啜泣。有三个人……我好害怕……

 

一起当值的同事有事离开,情况危急,时间不容等待。他单枪匹马闯进那栋公寓,房间里只有三个人,并没有任何女性的身影。你来了。那鬼魅般的声音说,语调抬高,又变得甜美柔弱。我好害怕……快来救我。他捏着嗓子说,狭小的空间里爆发出一阵阴冷笑意。站在正中间的人转身,扯下套在脑袋上的面罩,淡黄色的眼睛在玻璃珠般发光。

 

“你还记得我吗。”

 

轰沉默不语。冰霜在脚下凝结,可朝他冲来的速度太快。他原本可以躲开的,可这几月来,他的身体情况已经比不上以往。

 

他被按在地上,被那人个性触碰过的地方都像被万千根针刺穿,他用刀滑破轰的脸颊,血流下来,淌入口中,苦得发涩。他掐住轰发抖的手臂,在他耳畔低语。

 

“你现在害怕了吗?”

 

他在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他甚至想笑,却有像有一只暴虐的手掐住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撕裂,折断,他抽吸,痉挛着几乎发狂,身体里的个性像是无法控制,他左边烫如红铁,右侧冷得像极低冰川,也是在这时候,他的心脏刺痛地跳跃起来。他能感受到那声呼唤,一遍遍,呢喃他的名字,在他脑海盘旋不去。他听到周围慌乱的响动,嘈杂,钻进脑壳,在里头翻腾。

 

轰君……

 

 

在直面恐惧前,轰一直知道,他所畏惧的并不是恐惧本身。

 

 

那么,你所畏惧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被褥柔软干燥,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花板上光影斑驳,空气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手指可以动弹,他挣扎着挪动身子,然后听见身侧一声轻柔的呢喃。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类似鸟类的啁啾。卷曲,翘起的发尾。鬓发柔软,光线自他肩头落下来。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动静似乎惊醒了绿谷。轰看着他的眼皮颤动,迷迷糊糊地的醒来,他逐渐恢复意识,双眼缓慢聚焦,阳光晒暖他虹膜上一绺绺的绿色,光芒满溢。

 

“轰君……!你,你醒了!”他抽一口气,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椅子往后重重倒去,发出砰的巨响。

 

绿谷尴尬地摸摸鼻子,将椅子扶好,又重新坐好。他似乎很紧张,慌乱地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摸摸膝盖,又垂在身侧。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都没那么重要了。他们沐浴在阳光里,绿谷最后将手搁在床前,伤痕累累的一双手,轰出神地凝视。沉默再次悄然降临。

 

“绿……”他抬头,刚想说些什么,话却被噎在口中。

 

心跳在次沉稳跳动的时刻。绿谷正咬着下唇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趴在眼眶周围汇聚的液体仿佛不堪重负。

 

“断了三根肋骨,五处刀伤,被发现时已经大量失血。”他的眼泪没掉下来,依旧挂在眼眶边缘。他吸吸鼻子,“我搞不懂轰君在想什么……你从来都不跟我说。”

 

他的喉咙发痛。“……对不起。”

 

绿谷没说话,只是低头坐在那里,急促的呼吸。轰想起几周前,他似乎也经历过相似的场景,只不过此时立场倒转。绿谷的肩膀极轻的颤抖。许久,他轻声说:“轰君是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一个人。”

 

他抬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会在的,”他说,“我会在你身边的。”

 

 

在逃避前,轰只知道,他所畏惧的并不是恐惧本身。

 

他走向过去,失去母亲的孩子在一夜间长大,他经历过黑暗,便不会再害怕黑暗,他依旧坐在原处,断壁残垣之上筑起的堂皇建筑,其柱早已腐坏。谁都可以轻易将过去付之一炬。

 

他在倒地,被刀刃刺伤前想,找不到灵魂伴侣也不算什么。他只怕那个人不是绿谷。

 

不是绿谷,就没有寻找的必要。

 

从一开始,他就放弃了另一种选择。他不想要其他任何人。

 

他跨出那座建筑。

 

绿谷的手指垂在他身侧,空气变得温暖又干净,他握住那只手,感到另一个湿润地心跳,沿着掌心,轻轻拉扯他。

 

“绿谷。”他喊他的名字。

 

他凑过去,贴上他的嘴唇,温热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泪水最终还落下来。颤栗在体内汹涌,席卷而来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醉意,永恒,闪烁,缓慢的流淌。

 

他睁开双眼。

 

“是甜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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